我是南陽市博物館里時代最久遠的器物之一,，但是因為長相并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出眾,，很少有人注意到我,，他們在我面前匆匆走過,，人來人往,，很少有人會在我面前駐足停留,。但我也是工匠心血的結(jié)晶,，也曾經(jīng)歷過熱鬧,，也曾身在宴會的中心,，也曾是眾人的焦點。

一

太陽從地平線微微探了個頭,，老陶工就拉扯著他那眼皮打架的小徒弟走向了河邊的作坊,，老陶工背著的竹籃里是前幾日做好的泥料。

雖說泥土這東西不值錢,，但是能做陶器的泥土,，可不是在地里隨便抓一把就成的。需要先將取來的泥在太陽底下曬干,，然后將其錘打成粉碎狀,，再在露天的環(huán)境中靜置一段時間,，在其歷經(jīng)風(fēng)吹、日曬,、雨淋的過程后,，將土中的一些雜質(zhì)挑揀出來，加適量的清水?dāng)噭?、羼入一定比例的砂粒,、耐心?/span>煉一番，才可最終作為制陶用的泥料,。匯聚著陶工們心血的泥料,，哪里是一般的土呢？

可是小徒弟怎知道制泥料的辛苦,，他抓了一把泥料就在手里把玩起來,，趁師父不注意，將這珍貴的泥料一會捏成豬頭,，一會捏成小狗,，一直玩到了作坊門口。老陶工見他一手的泥,，也沒動手打他,，一言不發(fā)地將他領(lǐng)進作坊的轉(zhuǎn)輪前，將剩下的泥料也一并放在了一旁,。小徒弟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等待著師父的責(zé)罰,，可老陶工并未罰他，只是將他手里的泥塑奪了去,，混入了這些泥料中,。

之后，小徒弟看到,，師父操控著飛速轉(zhuǎn)動的轉(zhuǎn)輪,，將轉(zhuǎn)盤中心位置的泥料，緊貼在上面并同時向上提拉,，神奇的制作出一個規(guī)整的陶杯來,，這杯壁簡直輕薄得讓人不敢觸碰。

他也心癢了,，拿了一些泥料放在一旁的轉(zhuǎn)輪上,，學(xué)著師父的樣子“照葫蘆畫瓢”，可第一次沒控制住,，泥料散開了,，做的像個陶碗；第二次嘗試?yán)鳎掷倪^長,，像一個倒置的長杯,。兩次嘗試都失敗了，小徒弟有些氣餒,。本想扔掉這兩個“失敗品”,，卻被師父攔下了,。

老陶工看著這兩塊泥,，思考了一會，對兩部分都大加修整改善后,，用稠泥漿將他們牢固地粘合在一起,。

是一個新陶豆！

小徒弟不可思議的盯著師父改造的作品,，看來真如人們所說,，師父的手是可以創(chuàng)造出這世界上一切精妙的東西。

他屁顛屁顛的跟著師父送新一批的陶器入窯,，封閉的陶窯里,，這火一燒就是好幾天，老陶工拉扯著時常犯懶小徒弟,，在這里幾天幾夜的盯著窯中跳動的火焰,，小徒弟半夢半醒的打著一個又一個盹，他迷迷糊糊的看到師父在那里忙前忙后,，先是起身往窯里加水,，而后又加了些濕柴進去，在火焰燃燒的“噼噼啪啪”的燃燒聲中,，他沉沉睡去,。

他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，在夢里,，他也變成了一個白發(fā)蒼蒼的老陶工,，旁邊圍著一群年輕的小伙子，模仿著他的樣子拉坯,，夢里的自己手法已如師父那般嫻熟,，抬手落手便是一件精致的“藝術(shù)品”。這無數(shù)小小作坊里,，一代代匠人習(xí)得前輩口耳相傳的精巧技藝,，傾盡所有，不易心志,，時過境遷,，持續(xù)為古老悠久的文明注入新的生命力。

不知又過了多久，他悠悠轉(zhuǎn)醒,，這一批陶器早已經(jīng)燒出來了,，他一個一個的看去，終于找到了我——一個散發(fā)著淡淡光澤的灰陶豆,。

他看我的眼里似乎有星星,，天真的眼眸里亮亮的，仿佛我是什么十分值錢的寶物,。小徒弟小心翼翼的捧著我的豆盤,，滿懷期待的送到了他師父面前，老陶工摸了摸他的頭,，從他手里接過了我,，把我安置在一個竹編箱子里，箱子里還有許多和我一樣的灰陶器,，在蓋布覆蓋之前,，我抬頭看了小徒弟最后一眼。不同于老陶工的淡漠和冷靜,，小徒弟滿眼是對我的不舍,，但是他沒有能力留住我的，我們這一批灰陶器,，是要專門為族長準(zhǔn)備的,。

他悄悄對我揮了揮手，似乎是在對我告別,，他相信我會成為一個合格的食器,，在每個需要我的場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；而我也相信,，在多年以后,，這個調(diào)皮搗蛋又貪玩貪睡的小徒弟，終會成為一名偉大的工匠,，將這門沉蘊博遠的技藝永遠傳承,、發(fā)揚下去。

二

今天是族長準(zhǔn)備的慶功宴,，為了慶祝族里的英雄兒女們成功抗擊外敵,，護住了我族的領(lǐng)土，我不懂這次的勝利到底有多么重要的意義,，但我知道就連遠在江下的大領(lǐng)主,，都賞賜了精美的禮器和香噴噴的稻米，給大家鼓舞士氣,。

人們圍在篝火旁,，席地而坐,，相談甚歡。中間的陶釜里還蒸煮著食物,，陣陣香味縈繞在眾人之間,。族人們?nèi)耸忠粋€陶缽，里面盛著自江下而來的優(yōu)質(zhì)稻米和自家種的黃米,，我和其他灰陶豆的頭上,，大多頂著新鮮肥美的烤肉，當(dāng)然也有一些朋友正忙于頂著清甜的水果,。

突然,，人們舉杯站立，向剛剛落座的一位負傷的姑娘敬酒,，祝福,。周圍的人見這位姑娘來了，也吹響了手中的陶塤,，伴著悠揚的音樂，族人們在一片祥和中歡聚,。

“你是拯救族人的大英雄啊,。”

族長的話,，讓我忍不住抬眼去望這位姑娘,，在族人們的口中，她是守護大家的“女戰(zhàn)神”,，相比于女子的秀氣,，她眉目間有更多英氣，眼神不似尋常婦人那般嫵媚柔和,，她眼中的堅毅和威嚴(yán),，似乎在向我訴說她在戰(zhàn)場上的英勇。

從他們飯間的談話中,，我還原出了這樣一幅畫面：

將眼前最后一名敵人殺死后,，疲憊的她只能以斧拄地，強撐著自己不至于倒下,，然而此時地平線的盡頭,，有數(shù)千敵方士兵正朝她奔來。無數(shù)邊境村寨由于連年戰(zhàn)事化作焦土,，軍隊只能疲于奔命,，卻又無可奈何，但這個局面,，是時候改變了,。

存活的本族士兵自發(fā)地向她靠攏，她又將戰(zhàn)斧高高舉起，她必將一次又一次的勝利,，為族人安定的生活掃清障礙,。

陽光破開陰云照在戰(zhàn)場上，斧刃上還未干涸的鮮血滴露在地上,，綻放出一朵猩紅的花,。

三

我本以為永遠不會有人把我喚醒了。

但突然有一天,，細密的刷子,，拂去了我身上的土，一雙手小心翼翼地將我的殘骸捧了出來,，那雙手有著最溫暖的溫度,，它讓我想起了當(dāng)初將我捧出灰陶堆的小徒弟。

之后,，我的碎片被帶到了一間堆滿了透明瓶瓶罐罐的屋子里,，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姑娘，她拿著棉棒在我那已經(jīng)斷裂的身體上轉(zhuǎn)了幾下,，把緊貼在我身上的軟土去掉,，之后又拿金屬片輕輕刮著我面上那頑固的泥土。

她所不知道的是,，此時此刻,，我也正凝視著她。

那種專注和細致的神情,，讓我恍然想起了當(dāng)初為我做修整的老陶工,。歷史的軌跡在我眼前緩緩重合，那是一樣的堅定和執(zhí)著,，是同一顆匠心,。

“幫我拿一瓶甲基丙烯酸甲酯?！?/span>

她在兩塊碎片的缺口處,，將那奇怪的液體快速涂抹均勻，一對一接,，就固定住了,。之后用同樣的手法把我身上能找到的碎片都固定了起來，剩下的部分或已碎成粉末,，或已不知散落何處,，她用白色的石膏補了進去，讓我看起來還算完整,。

“想開點,，你是經(jīng)典撞色款,。”

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,，又好像是說給我聽的,。

之后，我作為“屈家?guī)X文化”的代表器物之一,，被送往博物館,，一個嶄新的透明罩子，是我的新家,。

罩子里還有一些陶杯,、陶缽、陶碗,，我們被命名為不同“文化”的產(chǎn)物,，年齡上下差了有幾千歲，但是都一樣的飽受了歷史的滄桑,，殘缺不全,，最終歸宿都是在玻璃罩子里度過剩下的漫長歲月。

我們不如那些金銀青銅,，熠熠生輝,，工藝精巧；也不如后代的陶瓷那樣色彩斑斕,，厚潤美滿。無法惹人關(guān)注的我們只能在透明罩子里抱團取暖,，外面的喧鬧從不是為了我們,。

我的眼前，突然回放起人們在我面前大快朵頤的畫面,，仔細算算那已經(jīng)是幾千年前的事情了,。只是我心里舍不得忘記他們，舍不得細心專注的老陶工,，舍不得對我滿心期待的小徒弟,，舍不得英姿颯爽的女戰(zhàn)神，舍不得溫柔和藹的族長,，他們是血肉之軀,，終會腐化到毫無痕跡，而我不是,，我冰冷的身軀有更長的留存時間,，我要帶著我們的回憶，替他們一直“活”下去,。

雖然我不能開口說話,，但是只要我還在這里,，就是他們存在過的證明，是一個時代的烙印,，是人類群體對過去記憶的留存,。

所以我的新工作，就是在南陽市博物館里兢兢業(yè)業(yè)的站好每一班崗,，不管有沒有人認識我,，我都會在歷史中絢爛，在現(xiàn)實中重生,，在歷史的長河中穿越時空,，來到現(xiàn)代人的面前。

就算沒有人來看我,，我也會一直在這里無聲傾訴,，等待那些懂我的人，來發(fā)現(xiàn)我身上的故事,。

在每個文物的背后,，埋藏的是一個民族的綿延，也是前人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回眸,。

策劃/校審： 王曉杰

制作/編輯： 李   遠